陆绎眼角瞟到岑福从府中出来,把簿册合上,随意地递还回去:“夜间无事,下去歇着吧。”
待那人退下后,岑福走到陆绎身边,低声问道:“指挥使在查什么?”
陆绎一言不发,反而问道:“李孜呢?”
“这里料理清楚后,李千户刚刚回北镇抚司处理公务了。”
陆绎点头,没有说什么,北镇抚司如今是罗养性坐镇,里头还关着鞑靼王子,若没有自己信得过的人看着,实在是放心不下。
两人一起走到府中,陆绎淡淡地吩咐道:“底下赐死的下人和奴婢们,都收敛好了,天亮后送到中官坟掩埋,多用些石灰。春季容易有时疫,提前防着些。”
岑福答应下来,问道:“这里头还有近百具薄皮棺材,算下来要五百多两银子,这个钱...”
“你的意思我知道。因罪赐死的人,没有官中出银子埋葬的道理。都是一些奴婢,上哪里找他们家人要去?东厂要立威,自然是不管的,而且更不能在锦衣卫的公账上开支,这个钱我私下里悄悄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陆绎还要话没有说完。从永乐皇帝起,锦衣卫俱是听从东厂命令办事,唯有嘉靖年间父亲在世时,锦衣卫将东厂踩在脚下。如今的锦衣卫,说出来名声在外,和听差办事的奴仆无甚太大差别,自己将来的下场如何,倒未可知,心中隐隐有着物伤其类的感觉。
岑福看到陆绎打了个寒噤,只道是夜间风寒,劝道:“这府里有礼部官员的下处,属下让他们给指挥使留了一间屋子,您不如将就歇一歇,这里外我看着就是了。”
陆绎摆手:“错过了困头,咱们坐着说说话。我记得你是浙江岑港人?”
“是。当年我跟着家人逃难到嘉兴,老指挥使派人回老家办事刚巧遇到,以后就从嘉兴到了京城。指挥使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春闱将近,各地的举子陆续到京城,所以想到这个...”陆绎转换话题:“你和薛蒨姑娘怎么样了?”
岑福有些不好意思:“奉圣夫人私下里提过,时机差不多了,要我早些预备,只是年前到德安才回来,又遇到这些不吉利的事情,还没有来得及向指挥使禀报。”
陆绎笑道:“高夫人在宫廷和王府中三十年,见多识广,最高明不过。好事怕拖,你听她的吩咐。这次送成国公府的灵柩回祖籍入葬,我另外派人料理,你即刻开始准备婚事。”
“殿下那边...”
“那边不缺伺候的人。年前殿下已经把薛蒨姑娘的宫籍销了,她现下已经是平民身份。宫女出宫的恩典不易得,你们好生在一处过日子,殿下知道可也是极开心的。”
“是。殿下...遭了这么多事,可惜了...指挥使预备以后怎么办?”
以后...陆绎心中茫茫然,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陆绎觉得无穷无尽的困倦涌上四肢百骸:“你方才说准备了屋子,带我过去歇一会子。”
岑福带上门出去,陆绎和衣倚靠在枕上,脑子里如同走马似的一般,想起礼部簿册上张弼的名字。
张弼前来吊丧定然是在下午,应当在常安公主到达前离去...不对,皇帝到来的时候,张弼的黑马还在拴马石上。在锦衣卫中十多年,陆绎对自己的记忆力甚是自豪。
陆绎心中默算着建昌侯府和成国公府的距离。身为武将,人在马在,这是常识,子时后的张弼却没有骑马。张弼片刻不离的黑马呢?
真相呼之欲出——皇帝和常安公主在府里的时候,张弼也在。有人带走了黑马,在替张弼脱罪。
陆绎起身,重新回到朱建旭的灵柩前。守灵的人本来昏昏沉沉,看到一身黑色飞鱼服的锦衣卫指挥使进来,各各瑟缩不已。
陆绎示意其他人退出,领头的人留下,温言道:“陛下走后,定襄郡王这里可断了人?我要听实话,若是有一点谎言,锦衣卫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不曾。小人们守灵分为两班,我们这一班酉时三刻进来后,一直未曾离开半步。之前的一班...”
之前的一班人已经被清理了。常安公主是酉时初刻离开...当时人人恐慌忙乱,里面有一刻钟的空档,张弼定然是那时离开,所以无人瞧见。
陆绎挥手:“你下去吧。我一个人呆一会。”
待身后的人离去,陆绎依次揭开孝幔检视,终于在西北角上的孝幔一角发现了半个脚印。陆绎站在那个位置上,放下白色的帘幔。倘若当时张弼在这里。从现在这个位置看过去,在场的情景,每一个人的表情,每一句话,尽收眼底。
陆绎走出灵堂,值守的东厂太监和锦衣卫依次向他打招呼。
张弼若是从大门口公然出去,定会有人目睹。事情昭然若揭。
陆绎转身,走向与大门相反的方向,一重重的院子,黑黢黢,像怪兽一般张着大口。这座百年的府邸,陆绎从小进出过不下数百次,路径熟得很,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朱绿梅手中提着一盏琉璃灯笼,从黑暗中走出来,轻声道:“陆指挥使,你在找什么?”
陆绎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右手习惯性地放在绣春刀的刀柄上:“是你接应的他?”
“是。”朱绿梅面色平静:“陆指挥使来此,是携带着赐死我的秘旨?”
陆绎摇头:“这件事我刚刚知晓,尚且来不及禀报。你素来知道,我不是多嘴的人。”
朱绿梅没有向往常一样行礼,只在口头上说了一声“多谢”,欲转身回屋。
“两府平时来往不多,定襄郡主为何如此做?”
朱绿梅背对着他:“陆指挥使见微知著,聪明无比,自是知道物伤其类的道理,而且陆指挥使保持沉默,才能够避免鸟尽弓藏的命运。”
张弼偷听御前机密,犯了大罪,锦衣卫护卫不力,自己这个锦衣卫指挥使难逃失职罪责。此时张弼与陆绎,竟然成了一条藤上的蚂蚱,一损俱损。
陆绎微笑。
极度隐忍,相机而动,这才是朱绿梅的本来面目,成国公府已经无力回天,何不在合适的时候助力张弼,让英国公府继续保持与皇帝争斗的实力?
朱绿梅说的没错,隐瞒张弼的行踪,便是在帮助陆绎自己。
朱绿梅自幼知晓陆绎的禀赋,谨慎、机敏,自嘲地笑笑,自己何尝不是这样的人?满京城里的世家子女,哪个不是有着七窍玲珑的九曲回肠?
朱绿梅自嘲地笑笑,自己和陆绎,如此相像的两个人,从一开始,注定走不到一处。
陆绎从沉吟间回过神,朱绿梅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院门里,眼前依旧是黑沉沉的夜晚。
这件鸿毛泥爪一般的小事,无声无息地消失。陆绎所不能够预料的是,他此时的一点私心,不久以后会让另一个人付出性命的代价。
若是时光能够回转,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彼时的朱绿梅和张弼抓进诏狱审问。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定国公徐文璧及时地从西北赶回来,及时地赶上了成国公府的大出殡。徐文璧在马车中换了素服,跟在送殡的礼部官员和亲眷身后,默默无言。
在他巡视西北军事的两个多月中,京城的消息一直没有错过。
朱建旭所犯的罪,必死无疑,只有他死了,家人才有一线生机。这一点所有的人都知道,亲人们不忍说,官员们不敢说。终于,朱建旭的死讯,让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徐文璧从人头的缝隙中看到那个苗条的身影,心中略感安慰,绿梅还在。
官员和成国公府在京城的亲眷中只能送殡到城门口,然后三具巨大的棺椁由锦衣卫接手,沿途经过每个官方驿站,声势浩大,宣示天恩,直至进入祖坟。
一番宏大的仪式之后,送殡的人群散去。朱绿梅和朱应桢姑侄二人刚刚回到成国公府,宫里的两顶轿子已经在门口等着,门上下人报进来:“定国公求见定襄郡主。”
朱绿梅环顾四周,身边冷冷清清,只有一个往日随身伺候的丫鬟跟随在侧。
徐文璧进来,刚刚坐定,丫鬟上了一杯白水:“定国公恕罪。”
徐文璧点头:“无妨。平安就好。”
门口的内宫监派人来催,朱绿梅皱眉:“成国公日用的东西还没有收拾呢,且等一会。”
催促的太监笑容浮在面皮上:“宫中要什么有什么...出入宫门都有一定的时辰,还请定襄郡主不可迟误了成国公入宫的吉时。”
太监身后有一个冷淡的声音道:“冯督公平日里便是如此管教你的?定襄郡王为国捐躯,陛下怜爱成国公年幼,亲自下旨教养在宫中。岂有你催促的道理?还不去外头候着?”
朱绿梅端坐不动,冷声道:“常安公主,你来做什么?”
陆绎出声正色道:“还请定襄郡主起身迎接殿下。”
常安公主抬手止住陆绎,却是对着朱绿梅说话:“我们相识一场,我来送送你们。”
“我情愿没有和你相识。”
常安公主垂下眼睛。不管是出于何种根由,成国公府的确是毁在自己手上,四条性命和自己脱不了干系。朱绿梅的怨恨无可指摘,自己只有受着的份。
“对不起。”常安公主转身看向朱应桢,那张脸上依稀有着朱建旭的轮廓,眼圈微红:“你好好的在宫中长大...”
朱绿梅牵着朱应桢的手走出成国公府,孩子的手中紧紧地握着从宣府带来的木刀。
“姑姑,宫里是什么地方?”
朱绿梅想了想,蹲下身子,轻声道:“是应桢以后要生活的地方。”
“姑姑,我怕,我不想去那里...姑姑和我一起去...”
“姑姑,会去另一个地方。姑姑以后会经常去看你,好不好?”
朱应桢坐上银顶青盖马车,从车窗里伸出小手:“姑姑,你要记得来看我!一定不要忘记啊!”
朱绿梅目送着马车驶向紫禁城的方向,然后向着徐文璧福身道:“定国公,多谢前来。自此以后,我奉旨去长春观终身清修,就此别过。”
徐文璧垂目:“我送送你。”
“多谢。”
细碎的雪花从彤云中落下,徐文璧目送着朱绿梅走进长春观,心中是无边无际的荒凉,绵绵的钝痛拉扯着胸腔。
岑福伸手扶住徐文璧,顺便阻止他继续前行的步伐,低声道:“定国公小心...您只能送到这里。卑职职责所在,请恕罪。”
徐文璧稳住身形:“请岑大人多多照应一二。”
“定襄郡主是皇族,宫中自是不能亏待。定国公请放心。请回。”
马车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忽然轻轻地停下来,徐文璧半睁开眼睛。随行的侍卫揭开帘子看了一眼,低声回禀:“是陆绎。”
徐文璧点头示意,随从跳下马车,对陆绎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然后坐在车辕上,右手按在随身短剑的剑柄上。
陆绎坐在徐文璧对面,拱手行礼:“定国公,定襄郡主的事情,我已经尽力。”
“多谢。大概天意如此...我此前答应你的条件,依然作数。”
陆绎点头:“好。西北局势大好,全赖定国公之力,陛下龙心大悦,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徐文璧脸上浮起苦笑:“于朝廷,的确局势大好。可是,对于兵部,对于我,并非如此。”
“此话怎讲?”
徐文璧嗤笑道:“你真是太过滑头了!明摆着的事,我说出来也不怕。如今东厂奉了旨意,派了监军太监到九座边城守军中,大小事务奉旨督办,军中人心浮动。昨日回京陛见,我当着皇帝的面没敢说,你报到御前,正好省了我的口舌。”
监军太监只在特殊的时候才由皇帝派出,并非常设,素来不参与具体军务,像如今的情形倒是少见。
瞧着他脸上神气不大好,陆绎笑道:“我是那种多嘴的人吗?东厂奉旨,锦衣卫也要低头听吩咐。说句实话,我不比你好过...”
徐文璧没好气地截断陆绎的话:“半路上把我拦下来,就是为了听你诉苦?”
陆绎笑道:“有人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