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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趙紅娟，女，文學博士，浙江外國語學院中文學院教授，主要從事明清文學研究。出版有《明遺民董説研究》等著作。

何等，女，浙江工業大學人文學院學生，發表《唐詩口語例解》《郁達夫的“美杭州”與徐志摩的“丑西湖”》等論文數篇。

摘　要：明崇禎間茅氏凌霞閣刊本《茅潔溪集》，收有茅維雜劇《春明祖帳》和《雲壑尋盟》各一齣。兩劇雖各自獨立，但前後勾連，寫出了知識分子在末世社會尋找精神寄託和理想出路的情形，帶有明顯的時事性和自傳性，而且曲辭精麗，使事妥帖，能在短齣中陡起波瀾，在藝術上很有特色。此兩劇均未見曲目著録，亦未見學者關注，故爲之校點整理，並略作介紹和分析。

關鍵詞：明雜劇　茅維　春明祖帳　雲壑尋盟

年下半年，筆者在哈佛大學東亞系訪學時，在哈佛燕京圖書館得觀茅維《茅潔溪集》微卷。其底本爲台北“中央圖書館”（現爲台灣“國家圖書館”）所藏明崇禎間茅氏凌霞閣刊本，有“晉安蕯玉香藏書印”“閩中徐惟起藏書印”“吴興劉氏嘉業堂藏書記”等收藏印記。共三册二十四卷，正文半葉九行，行十八字，白口，四周單邊，單魚尾，版心下方有“凌霞閣”標記。全書包含十多種著作，最後兩種是雜劇《春明祖帳》和《雲壑尋盟》。兩劇均有眉批，行四字。

此二劇以往戲曲書目均未著録，亦未見學者關注，殊爲珍貴，故此爲之校點整理，並略作介紹和分析。

《春明祖帳》，一齣。寫張更生解組歸田，都尉萬煒、博平侯郭振明攜樽郊餞，借此表達忠君愛友、傷時玩世之懷。該劇展現了晚明末世情形：“聖主垂衣，例塵輿衛，夷氛當道，莫救冠纓”，“邊烽未熄，城守徒勞，廟堂不聞撻伐奇謨，但責列侯供辦鎧馬”。由於天下無道，棋局早殘，以至官員們倉皇離局，“國事日非，朋儔星散”，“多少長繫公孤，望窮荒竄”。

《春明祖帳》書影

《雲壑尋盟》，亦爲一齣。寫張更生與其妻彭氏歸田不久，即俶裝渡江，訪舊潔溪。友人勾曲外史率全家接待宴請，並分房共宅。

此二劇寫出了兩個家庭的天倫之樂。張妻彭才“志操無慚萊婦”，兒子祖東“文筆綽嬗書香”；勾曲外史一家，夫人蕊珠、女兒靈蘐知書達禮，兒子湘玉風采楚楚。美麗的風景，加上和合二仙的提點，兩個家庭遂悟，决意撒手懸崖，棲隱遊仙，同禮普陀。當然，劇終也不忘忠君愛友，其曰：“俺兩人呵，生當築室許由祠傍，那屈原廟圖形不强煞凌雲畫像，怎説他雞黍交情有范張？”顯然，這兩劇寫出了知識分子在末世社會尋找精神寄託和理想出路的情形：那就是放棄功名利禄，遠離紛亂的朝局，隱逸學道。當然，其前提是忠君愛友。

在《春明祖帳》劇末，萬煒、郭振明問及張更生歸隱後的打算，張談到與友人勾曲外史有投老結鄰之盟和瞻禮普陀的三十年前夙約。《雲壑尋盟》一劇即循此而來。因此，這兩劇看似獨立，實際上互相勾連，是一個整體，共同表達歸隱志向。這類似徐渭的《歌代嘯》，其四齣雖然也分寫四個故事，但上下齣之間有照應，環環相扣，不失爲一個整體，共同表達諷刺世情之意。

這兩劇的第二個顯著特點，是時事性和自傳性。劇中張更生、萬煒、郭振明、勾曲外史，以及張更生祭奠的劉曲周，均爲晚明實有人物。萬煒乃明穆宗第五女瑞安公主駙馬，郭振明爲明光宗朱常洛郭皇后之兄，故劇中郭振明曰：“吾兩人忝稱戚畹世臣。”劉曲周，即劉榮嗣，清岳濬修、杜詔撰《山東通志》卷二十七，清徐宗幹修、許翰纂《濟寧直隸州志》卷六等有傳。字敬仲，號簡齋，河北曲周人。萬曆四十四年（）進士。崇禎六年（），河*大壞，劉被任命爲工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總理河道。劇本及眉批講他因治理*河而被人陷害，“實死於南科曹景參之手”，亦是實有之事。南京給事中曹景參因曾請托劉氏不成，懷恨在心，與巡漕御史倪於義勾結，誣陷劉氏下獄。直到崇禎十一年（），劉氏才被保釋，五個月後病故。從其卒年可知，两劇創作於崇禎十一年之後。而居住於潔溪的勾曲外史，即作者茅維，他與以上數人均有交遊。據茅氏眉批，“郭公交於甲子（），萬公交於庚午（），真君子也，並篤友誼”。又曰：“敬仲誤在復老*河。甲戌（）春，予書切規之，已無及。”另外，作者把潔溪視爲一個風景秀麗的桃源古澗，劇中寫到了浣花居、濯纓潭、卧龍崗、伯通廡、凌霞閣等，其中凌霞閣臨潔溪，可憑欄遠眺，這些都應是實景。作者茅維成爲劇中人物，其别墅潔溪成爲劇中場景，而且劇本又帶有時事性，這樣的劇本在中國戲劇文學史上甚爲罕見。

這兩劇的第三個顯著特點，是能在短短一齣中，陡起波瀾，並深化主題。《春明祖帳》寫餞飲時，忽然來了民間藝人表演傀儡戲，這一穿插不僅使此齣陡起波瀾，而且藝人的曲辭和賓白不是戲曲中常見的插科打諢，而是有主題意義。特别是藝人曲辭，緊扣主題。有對沉溺於仕途之人的棒喝，認爲即便被賜金章鐵券，也不過是“功臣宴上一盤鲊”；也有對官場的諷刺，認爲今之衣冠楚楚者，不過志在一串銅錢，意在警醒這些士大夫，看破名利，掃除羈絆，歸隱田園。故此齣結尾寫萬煒、郭振明兩人也表示將“早晚拂拭珊瑚作釣竿”。在《雲壑尋盟》一劇中，作者也讓短戲陡起波瀾，在勾曲外史和張更生兩家散步花園林下時，讓手執荷花、鈿合的和合二仙突然出現，與劇中人物進行對答。其功能與《春明祖帳》中藝人傀儡戲表演一樣，是對劇中人物起到劝其及早學道成仙的針砭作用。經過二仙的針砭玄詮，劇中人物顯然有悟，準備撒手懸崖，棲隱遊仙，他們同唱：“試洗耳竹枝殘唱。落迦聖相，精心頂禮，結伴慈航。”

抒情真摯，使事貼合，摛詞精麗，是這兩劇的第四個顯著特點。如《春明祖帳》中八支曲，作者自評曰：“八折三人，一句一情，一情一轉，情緒綿密，節拍緊簇，故曲長而不厭其冗，至摛詞深秀典麗，真足奪江、鮑、徐、庾之座，豈填詞家能窺一班？”又曰：“三人各寫一情，不可挪移一字；合唱折，情愈深，節愈緊，詞愈工。”又如其（“傀儡些些没挜把”）曲批云“纖豔中出惋歎”，（“古今來興亡事”）批云“骯髒中出遊戲”，（“因此上東陵侯學種瓜”）批云“悲憤中出譏諷”。再如《雲壑尋盟》中四支曲，亦云：“一人一情，清真秀逸。”

《春明祖帳》

用典方面，如《雲壑尋盟》之曲“入圖畫，魏野山莊；訪玄真，少遊車仗”，僅僅十四字，就用了兩個典故。一是用宋神宗使人圖魏野山居景，來讚美勾曲外史潔溪莊園之美；二是以唐代觀察使陳少遊拜訪隱居的玄真子張志和來比喻自己訪潔溪隱居的勾曲外史，均可謂妥帖。再如《雲壑尋盟》之，以許由典故來表達隱逸之志，以屈原典故來表達忠君愛國之意，以范張雞黍典故來表達生死之友情，不僅貼合主題，而且似有千鈞之力。

總之，《春明祖帳》和《雲壑尋盟》，是作者有感而發的力作、佳作，在晚明戲劇史上應有一席之位。今將二劇附刊於此，以供學者進一步研究。二劇由何等整理校録。

一

春明祖帳一齣

[眉批：此齣忠君愛友、傷時翫世之懷，悉已曲盡，覽者詳之。]

（先外冠服，丑扮院子跟上，次即换服祭友，次小外萬公、末郭公各冠服携酒上，又次浄、貼二人跳傀儡上）（外唱）

陸沉金馬，解組寧同喬坐衙。邯鄲殘夢醒來些，御仗祥雲雙闕下。十丈紅塵，消受鬢華。

（白）昏昏嘿嘿隴頭人，夜夜朝朝甑上塵。不見鷹鸇驅鳥雀，可容蜂蟻作君臣。自家張更生。少作北州豪，老索長安米。仕版已週花甲，勛階忝列上台。歷事四朝，經過無限冰炭風霜，兀傲僅存皮骨；鄉關千里，留得些子莊園圖史，生計那問妻孥。只今聖主垂衣，例塵輿衛，夷氛載道，莫救纓冠。俺曾再蒙召對，三上封章，既不能如馬伏波矍鑠據鞍，怎不學那賀季真*冠歸里。喜的院君彭才，志操無慚萊婦；兒子祖東，文筆綽嬗書香。[眉批：“更生寔備天倫之樂，不敢没過。”]正所謂天下有道，我黻子佩；天下無道，我負子戴。身隱焉文，日月逝矣；歲運而往，歸去來兮。俺已再四乞身，荷蒙聖恩允放。人口行李，輛起車兒，早已打發出門。俺且搢笏叩頭，望闕舞蹈，遥瞻天表，泪早霑巾，好不感傷人也。（舞蹈唱介）

臣犬馬齒，踰古稀，乞身非云虚詐。戀主丹心，猶鵲飛遶樹三匝。是何等，艱危函夏。那臣子，不該纓冠披髮，只這塔，金吾仗，不堪彈押。（四叩頭起唱介）[眉批：“代友攄寫胸懷，抑何淋漓篤摯。”]

京塵暗，戰鼓撾，屢拜封章思裏甲。洒幾行老泪龍鍾，那討據鞍矍鑠。伏願吾皇，赫斯一怒張撻伐，捷書早來歡四野，兀尚歌咏皇風萬里沙。

（起白）俺謝恩畢，這章服便好卸了。左右，可换我白衣冠，向郊外，到曲周劉老爺靈柩前，痛哭拜奠一番去來。（衆應作行，禀介）是劉爺停柩寓所了。（外打悲介）敬仲，敬仲，鄉曲忝附襟期，覊囚亦同患難。兄猶自伶俜旅櫬，弟何心踽凉還山。*氣既無不之，鄉園定當偕返。（拜唱介）

[眉批：“我友敬仲，死非其罪，借此憑吊，尚有餘哀。”]

今番蠎玉都抛卸，只故人旅櫬，出郊停踏。鄉曲枌榆社，帝里琴書約。碧戎戎獄草，便千年漬血難化。痛當年，放票一聲鑼，鈴索壓。

[眉批：“提起自家舊事。”]

（起白）仁兄河渠之役，志在濬復古*河，不免誤議少成，何至侵漁負國。聖裏疑團不什，單爲那班科參，飛章排陷，致君長恨入地，冤濫誰爲問天，可痛可痛！（唱）

那漕渠水自桃花發，淇園竹等浮苴，不仁河伯誰豫料。沉茭玉，填版閘，如雲畚鍤。少府金錢空决撤，臣罪當科罰。只這塲兠搭，破籬笟，去撈鰕。紙上虚脾話，供案誰邊搯。喪車出，委巷斜，望中光一壑，楚些泪如麻。

[眉批：“敬仲誤在復老*河。甲戌春，予書切規之，已無及。至逮入，追論不了，實死於南科曹景參之手。中光一壑，敬仲園名。”]

（衆禀介白）前面頭踏，想有大老爺來餞行了。（外虚下）（内响道，從人擁小外、末仝行上）（小外唱）

同人星散，威鳳高翔誰並攀，百壺清酒罄交歡。（末唱）便神武挂冠兀自晚，未聽驪歌，先已泪澘。

[眉批：“郭公交於甲子，萬公交於庚午，真君子也。並篤友誼，特表出之。”]

（小外白）自家都尉萬煒是也。（末白）自家博平侯郭振明是也。（二人同揖介）（小外白）衛民兄，今日是張更生致仕出都，俺們自當携樽郊餞。但今國事日非，朋儔星散，棧豆豈堪久戀，網羅那得高飛。顧影增悲，好生悽愴。（末白）瞻明兄，吾兩人忝稱戚畹世臣，怎能倉皇離局？但交游中如張更生，四十年同盟弟兄，老而彌篤，于今無兩，怎堪背影分飛，愈使老懷索寞。分付從人，早些赶上張爺車仗。（衆白）張老爺已停轎了。（相見交拜介）（外白）樽酒照離顔，壺乾泪不乾。惟願取盧龍，烽火報平安。（二公白）携素手，保朱顔。春光未隔魯陽關，風沙撲玉鞍。更生兄，只你此番錦旋，分明是賀季真乞得鑑湖，長生堪築千秋觀。那羡他沈慶之長往田里，行樂惟乘四望車。真乃瞻之在前，徒媿追攀無路。（外白）兩兄帶礪天潢，桑榆晚蔭，耦亶信稱夾輔，吏隱何必滄洲。只弟尸素年深，纔釋虻負；河梁别促，實戀鶯鳴。臨岐重立躇蹰，心拆不堪回首。（衆禀介）禀爺，酒筵完備了。（小外、末白）左右的，待送過了張爺席面，且各改换野服，以便籍草泥飲。（衆應介）（吹打送酒，并荅席介）（外唱）

白社雞壇，觴咏鶯花，幾許盤桓。只君侯投分，齅宜姜桂，誼篤金蘭。廻看，鳳城灞岸，兀自流出御溝花片。只今宵盧龍落月，怎孤清宴？

[眉批：“八折三人，一句一情，一情一轉，情緒綿密，節拍緊簇，故曲長而不厭其冗。至摛詞深秀典麗，真足奪江、鮑、徐、庾之座，豈填詞家能窺一斑？”]

（左右進酒介）（外白）小弟望闕謝恩後，旋出郊外，哭别劉敬仲旅櫬，好不傷感。（唱）

長安，棋局早殘。多少長繫公孤，望窮荒竄。已週花甲，辟戟清朝，荷蒙肝膽。（合唱）投閒，景逼桑榆，只此抽簮猶晚。願以後休明運祚，穩卧鵷班。

（小外白）小弟叨兄知愛尤深，歲歲白石小園，花時飛觴累日，下榻聯宵。自今獨影徘徊，所謂看花徒濺泪，聽鳥愈驚心。（唱）

闌删，枉自騎賜天閑。蠎綉袍花，常只晝掩松關。粉侯隊裡，承明出入，頭白心丹。飛翻，你拂衣高蹈，脱網羅冥鴻天畔。儘着我澤雉神王，怕行書案。

[眉批：“三人各寫一情，不可挪移一字。”]

（左右進酒介）（小外白）今日此别，邊烽未息，城守徒勞。廟堂不聞撻伐奇謨，但責列侯供辦鎧馬。[眉批：“事詳邸報。”]弟已屢蒙嚴旨，想不久當爲王鑑心之續矣。（唱）

懸盻，烽火平安。簡書責誚，鎧馬殷繁。羡君卓犖，乞得餘生，急抽手板。（合唱）多般，翻雲覆雨，末路交情殊幻。願以後青松白水，各保朱顔。

（末白）小弟自光廟上賓，便已落落，不諧於俗。逆璫時幸免黨錮。比十載殊踈渭陽，宦仝嚼蠟，門可雀羅。[眉批：“此寔情景。”]既無挂冠神武之期，徒切天際真人之想。（唱）

非凡，你一朝解組，四幰懸旌，分明咫尺蓬山。只我博平印在，帶礪天潢，怎得蜕羽籠樊。熊轓，八騶前導，你早有鹿車推輓。我您時入林把臂，早辭*散。

（左右進酒介）（末白）小弟在此戚畹朝班中，那裡是好驢馬，不入行，不能自拔泥塗，終只逐人俯仰，食粟而已。奈何，奈何！（唱）

棲鸞，珠樹琅玕。自仁兄去後呵，竹林舊游，渺若河漢。可知道白雲隨處，水流花謝，竹短松寒。（合唱）空煩，灞橋折柳，那個人兒打眼。願以後素書頻寄，只勸加餐。

（外打悲介白）小弟雖則徙影江湖，能不心懸魏闕？所謂今宵灞陵月，廻首望長安。去住相關，何能已已。（二公仝拭淚介）果然，果然。（外唱）

（外）回環，盧溝月色，御苑鶯聲，仍自錯夢邯鄲。何處是故鄉雲樹，回望并州，只在一水桑乾。（二公合唱）雙鷴，翩然拂水，飲啄何甞攖患。我只索携樽改席，就他鷺漵鷗灘。

[眉批：“合唱折情愈深，節愈緊，詞愈工。”]

（外起辭介白）小弟叨飲過多，不勝餘瀝，日已西，好告辭了。（二公白）説那裡話。勿云一樽酒，明日難重持。只此長堤柳色，*好散坐盡歡。（二公唱）

沙灣，把熱腸澆泠，只一派琮琤，碎玉潺湲。我每暮年哀樂，仗的管絃陶寫，翠袖雲鬟。（合唱）君還，行李蕭條，豈羡他萬金良産。願以後參游碧落，長傍他雞犬雲間。

（内鑼鼓响，浄、貼二人跳傀儡上）（浄穿紅罩甲，手執鑼，担籠子，貼穿白，半臂紅束腰上，白）世界悲啼同傀儡，當塲線索任機關。俺們撮弄把戲的，聞的有大老爺們在此水亭餞行，且去供應討賞哩。

[眉批：“忽生此波，如水盡山窮而峰迴路轉，幻出别一洞天。”]

（衆喝介）（浄、貼闖入，跪禀介）小的們是撮弄傀儡的，帶這粉頭來在老爺馬前承應。（三公笑介）俺們*苦無可侑觴，這恰來的凑巧。你這猱兒，曉甚院本把勢，儘着你用心做來。（浄掃塲，先自掣拳跳打科）列位讓開一步，待俺擺出行頭，好在空濶盤子上搬弄哩。（衆避開介）（浄提出籠内女相傀儡，打鑼唱，貼應拍歌舞介）

傀儡些些没挜把，矮人塲忙逩煞。有一個明妃馬上鬧琵琶，有一個翠盤新舞霓裳罷，有一個昭陽浴起嬌無那。投至的臨春樓兢晚粧，只落得胭脂井層疊下。留僊裙，何處把裙帶抹？打眼挫，是這一盆花。

[眉批：“此折纖豔中出惋歎。”]

（小外笑介）這妮子，儘歌舞的有些風致。左右，可先連斟幾個大玉觥，賞勞他去。（貼謝叩頭介）謝爺賞。（浄跪介）小的世不曾嘗這好酒，今日也要潤潤乾嗓，望各位爺大賜恩波。（末白）也罷。左右可另斟幾甌子，賞這厮去。（衆斟酒，浄叩頭謝介）小的蒙賜了這好酒，愈覺有興，再搬演幾樁切題的故事，供老爺們耍笑咱。（又打鑼，提出龍内男相傀儡，貼仍合拍歌舞介）

古今來興亡事，漫嗟呀。少甚麽九里山埋没功勞大，只一個老蕭何成敗憑他耍。枉着您狂蒯通，相背將人嚇。便賜的金章鐵劵待何如，只做得功臣筵上一餐鮓。

[眉批：“此折骯髒中出游戲。”]

（三公仝白）這話打醒俺們沉溺仕途上人，倒是頂門一針，痛快，痛快！你再用心搬弄些着。（浄、貼仍前撮弄，合拍歌舞介）

因此上東陵侯學種瓜，那裡是上東門長嘯的胡傻，那裡是半閒堂乞放的湖山假，那裡是彩石磯船踏的江心怕。却不道草間蜂蟻有君臣，一般他征誅揖讓，怎上得漁樵話？

[眉批：“此折悲憤中出譏諷。”]

（外笑白）這厮敢是來敲打奚落俺們麽？（衆喝介）（浄怕跪介）怎敢，怎敢。小的是記得現成脚本的，只索逄塲作戲，那好是樣認真。（二公笑介）也説得是。（浄收科，貼歇舞，合唱）

只這些衣冠楚楚鬧喳喳，活脱出拜跪趨鏘幾輩家。覔得一串銅錢歸去也，兀自把線索手空拏。休恠俺一會價搊彈，一會價的罵。

[眉批：“今之衣冠楚楚者，不過志在一串銅錢。姑借此輩罵此輩，快絶。”]

（三公笑白）古人云：人去弄猢猻，不知倒被猢猻弄。*此謂矣。左右可賞他兩吊錢，退去罷。（衆應，浄、貼謝賞先下）（小外、末仝白）俺們情不能已，且自步送一程，左右可把頭踏，遠遠先行去。（衆應介）（三公緩行，合唱）

（外）休將把戲看，休將把戲看，轉眼悲歡换。大古裡舞袖郎當，伎倆登塲見。（小外、末合唱）莫笑沐猴而冠，一樣詀啼跪讚。須憬悟，急商量，除紻絆。（小外、末合唱）

休歌行路難，休歌行路難，兠住驪駒緩。只此間席上廻樽，尚把童僕勸。（外合唱）更立須臾，高情何限。浪圖他，有酒食，先生饌。

[眉批：“二折别緒縷縷，何字不沁心骨？”]

（外起拜别，二公答介）（小外、末白）仁兄此歸，自到家園，更將何往？（外白）小弟原與吾友勾曲外史，有投老結隣之盟。此歸住家旬月，即當盡室南行。仝去瞻禮普陀，更是三十年前夙約。（二公嘆介）吾兩人與此君交誼不薄，難後久疎聞問，望兄多多致意。弟輩不久乞差而南，决當問津潔溪，重尋林下風氣。（外拱白）領命，領命。（外唱）

此别呵，只怕昭陽重射入花門前。那潔溪灣，端不讓桃源古澗。（小外、末唱）我兩人，也蚤晚拭拂珊瑚作釣竿。（仝揖下）

[眉批：“到落句方歸根結穴，却有無限酸楚烟波。]

二

雲壑尋盟一齣

（先老旦彭太太、丑院子跟上，次外張公忠靖冠深衣上，又次正生外史道服上，小生湘玉、正旦蕋珠、貼靈蘐各便服上，又次浄、末扮和合仙二人，野服，手執荷花、鈿盒、採藥鋤、藍仝上）（老旦唱）

辟戟郎，不是封侯相，早什金吾杖。拂衣歸，稍住鄉園，旋買個江南舫。耑尋古佛幢，耑尋古佛幢，同拈一瓣香。這眼界頓豁江湖上。

[眉批：“二折質而情真。”]

（白）老身仝着相公，自離京闕，乍返家園。住不多時，俶裝渡江，訪舊潔溪，同禮普陀。原來吴興山水清遠，果然眼界不同，心神怡曠。相公軒蓋在後，院子，你且開了船牕，待俺一眺這山色咱。（丑應）曉得。（内响道，外忠靖冠深衣從人擁上，唱）

《雲壑尋盟》書影

緑蘿庄，矯首西山爽，轉出廻軒巷。[眉批：“廻軒巷，陳少游題玄真子住坊。”]亂雲堆，茅屋斜連，試扣支離丈。他名園勝辟彊，名園勝辟彊，我山妻挈孟光。這風氣恍接雲霄上。

（外與老旦相見介，白）夫人，俺們自到江南，山川風景不同。今近潔溪，更覺烟光與樹色紛披，鳥語共泉聲相亂。信是茆茨隱不見，雞鳴知有人。俺們且歇馬松崗，緩扣荆扉，無煩騎從，驚他猿鶴。（老旦白）相公説得極是。（二人虚下）（生、小生仝唱上）（生唱）

自幽棲，機事全忘，寉夢何緣遶帝鄉。尋盟禽向，空谷蛩然聞屐響。（小生唱）入圖畫，魏野山庄，[眉批：“宋真宗入陝，召魏野，不赴，使人圖其山居景。”]訪玄真，少游車仗。（合唱）倚衡門，急披寉氅，倚衡門，急披寉氅。

（生白）張念老取次將到。湘玉，你好洒掃三徑，以延上客。聞得彭夫人仝來，須催蕋珠早些梳褁出迎。（小生應介）曉得。姐姐早上。（旦唱）

五噫歌，早離清漳，書畫連艫已渡江。南風五兩，他千里移家傍廉讓。（貼唱）忝通門，怎説的共宅分房。望眼穿，好加上一船兩槳。覺親人，禽魚就掌，覺親人，禽魚就掌。

[眉批：“此折語尤冲真入情。”]

（相見介）相公萬福。（小生揖）姐姐拜揖。（旦荅）兄弟到來。（生白）蕋珠，今日張念老、彭夫人决到，俺和你須避出正寢，讓其卸下行裝。湘玉可支持酒饌，靈蘐可收拾香奩，内外賔主，各須整肅。（衆應）都知道了。（内响道，外、老旦仝院子上）（院子白）外史爺早出摳迎，請老爺、太太下轎。（外、老旦、生、旦四人仝相見介）（生白）哥哥、嫂嫂在上，小弟久别，請拜。（外白）俺夫婦久别賢弟，也有一拜。（交拜介）（外白）十載停雲丹壑戀，此日尋盟，喜得人强徤。（正生白）往事不堪重訴怨，□须把臂人争羡。（老旦）一溯江雲神氣遠，鳥韻泉聲，洗盡風塵面。（旦白）通門姊娣纔相見，上客停驂，跪進彫菰飯。（生白）湘玉、靈蘐，過來見了老爺、太太。（小生、貼叩頭介）湘玉、靈蘐叩頭老爺、太太。（外旁荅介，白）我兩人契濶十年，喜的賢弟神王異常，并湘玉丰釆，亦仍楚楚如昨，想得山川之助多矣。（老旦白）此間蕋珠姐，信是覿面更勝聞名，但紫蘭姐爲何不見？（生笑介）别有小故，今日未須提起。請問兄嫂在途，一向啓居都平安適意否？（外白）老夫自謝職歸田，何啻如飛鳥脱籠，巨魚縱壑？因感屢書見招，倉忙俶裝相赴，自入此境，眼界一空。梁伯鸞之就辠廡，殊恰勝情；郈昭伯之分半宅，彌慙高誼。正所謂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何幸如之，何快如之？（生拱白）小弟十年患難，單長得些貧而粗樂的學問。以前坎坷怪異，都不須挂齒。今止應探討現前無涯樂境，兼早辦向後一着功夫。湘玉、靈蘐，可早看酒。（小生白）素友須呼紅友醉，客星兼共嫠星臨。相公，酒在此。（生起送外酒，旦起送老旦酒，院子執壺捧盞，外、老旦各荅送介）（外白）賢弟，俺自脱離了京塵苦海，又追逐此山水奇緣，今日這酒，信是天上醍醐。俺兩口太徼倖了也。（外唱）

松筠誰瑣西庄，原來浣花居即這厢。適停驂，見些返炤松崗。把風塵面目，九霄撇漾，羞殺人飛魚坐蠎。（合）我入林解帶卸衣囊，喜翳然林水閒曠。

[眉批：“四折一人一情，清真秀逸，寥寥天籟盈耳。”]

（生拱白）小弟松筠無恙，皮骨僅存，幸得寉葢與魚軒賁臨，果然山色共溪光增彩。再送酒。（小生、貼旦送酒介）（生唱）

清兮誰似滄浪，原來濯纓潭即這厢。適寨簾，伊人宛在中央。合酒歸月下，風清琴上，閒煞人天高地廣。（合唱）爲君來巗户陡輝光，喜問訊從别無恙。

[眉批：“每落句尤切當可喜。”]

（老旦白）叔叔在上，古人稱高隱者，必須山友、山妻、山僕三緣相助。今叔叔家有蕋珠姐主中饋，有湘玉哥侍琴書，又得俺夫婦來，荷耒耜偶耕田甽，運井汲共抱兒孫，洵稱是千古奇緣，豈羡那三公鼎貴。（唱）

相尋曲水迴廊，原來卧龍即這厢。早牛羊下來，牧笛新腔，見些紅雲涵鏡，緑莎收網，羡殺人風清月朗。（合）嘗怪他天壤有王郎，恰五湖狎主差長。

（正旦白）夫人本鸞封鳳誥的名媛，賤妾乃裙布荆釵的陋質，因夫主夙稱昆弟之盟，致下陳僣附衿襘之好，盟衷有素，揣分逾涯。（唱）

銅環忽扣蒼瑯，原來伯通廡即這厢。你布裙椎髻操作春糧，想琵琶撚撥，暫時踈放，鬧煞人鶯喧蝶嚷。（合）莫驚他花下有漁郎，恰彫葫炊飯相餉。

（外白）老弟可分付收拾了這席面，俺們且出溪邊林下，散步一迴。（生白）這等甚妙。湘玉，可去開了園門，仝到凌霞閣，請兄嫂憑欄吟眺一會來。（仝行介）（浄、末二仙拍手笑上）俺們上天下天寉一隻，尤自雨中仙果採來遲，好快活也。（小生白）詫異，怎忽有雲水二人，手執荷花一朶，鈿盒一枚，又都帶着白木長欃，花藤藍子，决是掘藥採芝的散仙，豈同木食草衣的羽客？（正旦白）果然道貌非凡，試都聽他説您麽話來。（二人合唱）

放浪水雲坳，仙路非遥。雲衫花笠碧瓊縧。破笟籬中撈日月，煉魄金膏。

[眉批：“幻出此波，奇想異彩，錯落紙上。”]

赤脚踏層霄，肩拍王喬。朝元吹澈紫雲璈。一朶荷花雙鈿盒，授記前朝。

（二人拍手笑介）俺們雲游到此，好一片閒曠山水。你每是那家兒孫，休久迷本來面目。（旦白）相公，這想是和合二仙了，俺們仝去問訊來。仙長稽首。（二仙笑白）好一對仙風道骨的朋友夫妻也。（合唱）

藜床煆灶，好一座藜床煆灶，把游仙枕稳睡覺。（生白）俺們棄家尋仙不難，只功名路上，各有些不了手在。（唱）休懊惱，燕然勒石，駟馬題橋，且自挈藤籃，掘藥苗。那踈雨碎紅蕉，春風綻碧桃。不見他嶺上閒雲，江口寒潮，霎皚皚凍一壺天地老。（小生白）仙長，俺們有的是松醪美醖，請痛飲幾仙瓢。（二仙接酒飲訖，唱）村醪半瓢，勾酩酊村醪半瓢。梅花一棹，早穿過梅花一棹。抵多少景陽鐘催入朝。

[眉批：“二折真飄飄乎欲仙。”]

（老旦、正旦仝白）不瞞仙長，俺們情緣未斷，天路微茫，也好在家出家，成得正果否？（二仙笑唱）

雲窓霧閣，列侍着雲窓霧閣，把和合神先笑倒。那更討丹砂蕋鼎，翠琯仙韶，打掃你粉枯髏，百樣妖。（貼笑白）仙長，到今日怎尚説這話？罪過，罪過。（唱）消受些欹枕聽松濤，擎杯漉錦袍。鵰運鳩飛，各任逍遥。休忙忙又錯走邯鄲道。（外、生仝白）仙長提訓，自當書紳三省，但恐俺們，年皆逾六望七，神明併齒髮俱衰，修煉與飛昇並晚。奈何，奈何？（唱）松喬坐邀，端的是松喬坐邀。桑榆迴炤，莫錯過桑榆迴炤。纔不負白頭人稱素交。

（二仙拍手笑白）但辦堅固肯心，仙真决不相賺。你們試回頭一看，前山頂白雲一縷，有*寉一雙，蹁躚下來了。（衆俱仰望，二仙拂袖閃下介）（生白）怪事，一陣清風，二仙不知何往，但能領略他針砭玄詮，也不爲當面錯過。（外白）正是，正是。（外唱）

開心賞，這清露新桐引緑窓，怎又得瓊島散仙臨降。他埋名未可量，已自碎嚼冰丸沁熱膓。（合唱）堪味想，拈花擊竹，現在津梁。

（老旦白）那二仙手執荷花、鈿盒，故稱和合仙，却須思他，蓮花污泥，挣出香艶。正是看取蓮花浄，方知不染心。玄禪一致，大可理會。（老旦唱）

參詳，野態疎狂，只芙蕖一朶，鈿盒生香。污泥不染，火宅清凉一晌。（合唱）非妄，黑甜推枕白雲床，總唤醒盧生伎倆。玄珠罔象，同餐仙果，早印空王。

（生白）此散仙端爲兄嫂二位降凡，帶挈小弟同領玄詮。欣快，欣快。（唱）

垂訪，*送酒仙人寉一雙，却喜得雲笈真詮來貺。你休官日*長，那怕萬里蓬瀛路渺茫。（合唱）堪味想，嶺雲溪月，現在風光。

[眉批：“四折復起調唱，而摛詞精麗，使事貼合，不可挪一字。”]

（正旦白）夫人，想定去易遷宫押班，俺相公倘還得素靈宫教授，俺們撒手懸崖，正當同心鞭策。（唱）

徜徉，如許驕陽，只飛泉一沠，綉户生凉。你英雄撒手，正好棲隱游仙偕往。（合唱）索向，虚無只少對瀟湘，試洗耳竹枝殘唱。落迦聖相，精心頂禮，結伴慈航。

（外白）俺兩口雖來尋盟丘壑，却爲頂禮普陀是三十年前夙約，再不可久擔延了。（生白）小弟久恨此事缺陷，幸兄提携。少待秋凉，共理泛海裝，未爲晚也。（旦、貼仝白）俺們隨着夫人，也同潮海去來。（生白）使得，使得。（合唱）

俺兩人呵，生當築室許由祠徬，那屈原廟圖形，不强煞凌雲畫像。怎説他鷄黍交情有范張。（仝揖下）

[眉批：“尾聲句有千鈞力，想亦落天外。”]

按：*仕忠教授提供了劉曲周的相關傳記信息，謹此致謝。本文原載《戲曲與俗文學研究》第四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年12月）

編輯：林傑祥